不死戰士、惡魔與荒山之神                       by:鎖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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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死戰士(104.11.22)

 

        「拿好了,別灑出來。」

        「嗯。」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奶奶就是一個失智老人,我爸媽把她關在閣樓的房裡,而事實上我也沒見她想要出來過,我們跟她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卻好似只有吃飯時會想到她,為她送個飯什麼的,其餘時間她並不存在,小時候我問過我爸媽這樣的規律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但,我從來都不會得到答案。

        隨著我年齡增長,我開始接下為奶奶送飯的工作,一開始對於這個完全陌生的人,我並不是很友善,甚至不得不說,我對這個只長達十五分鐘的工作感到排斥,因為我必須走上一階階破損嚴重又到處補丁的樓梯,然後到一個擺設與跟家裡截然不同的房間去見一位連我父母都不想見到的人,儘管我並沒有走出家門……

        只不過,這樣的反感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我開始認識了這個人……

 

        「奶奶,我為你送飯來囉!」

        站在閣樓老舊的門前,我總記得一開始如入鬼屋的緊張,而推開門,房間裡的霉味倒也讓氣氛更加升溫,只是,眼前的一切並沒有想像中的灰暗,更沒有蜘蛛網與其他六隻腳的生物,這就只是個房間,整齊的擺設、有點磨損的地毯、繡花的床鋪以及一個坐在軟皮沙發上看著窗外的老太太。

        那一切景象就像一幅畫,定隔著,我沒見它變過,就連畫面中的人亦然。

        「奶奶,早餐我給您放在這裡喔!」

一如既往地說著,我將餐盤放在茶几上,然後拿出我的筆記本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坐下,一邊端詳著老人的臉,靜默。

我的動作就像一個找不到椅子的記者,不過確實,我在等,並不是在等她吃,而是在等她何時轉頭,跟我說:「乖孫,你跟他真像,來,聽我說說……」

這麼聽起來,她好像和一般健康的老人家沒甚麼區別,她確實是正常的溫柔、正常的和藹,但一次、兩次、三次,這樣的開場白,永遠都是這樣,一成不變,只不過,她接下來會講的那些話才是我想記錄的。

那是一個故事,在她心中已經無法串連的故事,就像碎了一地的拼圖,而我正想把一一拾起。

 


 

        那是發在一場,人類與惡魔的戰爭中……

 

        很久很久以前,人類並不是中原裡最多的生命,就算換過了尖牙利爪而擁有了靈活的大腦,脆弱依舊提醒著我們應有的懦弱。

千年以來,我們與精靈比鄰而居、與野獸們共存也互懼,感恩著山川與綠水,敬畏著偉大的神靈與地精、聖潔的天使與醜陋的惡魔。我們的生活繞著世界所轉,是卑微的奴隸、食物與信徒,虔誠而溫柔,祥和而無爭……

        本是這樣,但這一切都在逐漸改變。

 

        隨著人類的數量逐漸增加,我們開始懂得團結、懂得互相幫助、保護與紀律;開始需要更多的領土、食物和資源,但穩定下來的生活,社會,卻不是只想永無止境的妥協,我們農耕、畜牧,開始學會改變環境、孤立的自我保護,也開始從控制自己,甚至,去思考控制別的物種……

人類,不想再受到自然的奴役,我們不想要共存;我們憎恨感恩與制約,我們,想要破壞以及殘忍的自由……

這些可怕的意識在我們的腦袋中萌芽、茁壯,貪婪與醜惡則逐漸具體,我們掠奪、驅趕,惡意的破壞、占有……

純淨的天使與精靈們不再願意與我們人類比鄰而居,脆弱的樹精早已消失無蹤,動物們帶著恐懼與憤怒相繼離開,留下的,是無奈、絕望與愚蠢的忠善;中原裡僅剩的惡魔,終還是受不了騷擾,以殘忍與兇暴之名與我們對抗。

戰爭,從此爆發。

 

你可想知,戰爭,這種殘暴而愚蠢的辭,竟是由我們的聰慧定義、由我們發起……

 

不死的戰士便是從這時出現,因為愚蠢的人類痛斥神靈的不公,看著自己人在惡魔的手上如同海綿蛋糕,他們就更加想要力量、想要與強大的惡魔對立、勝利,想要無上的力量與生命─想要,成為神。

 

神靈微笑,並心懷鬼胎的答應。

祂選了三個人,一個農夫、一個牧師、一個將軍。神賦予他們不死,以及象徵「聖潔」的寶劍,讓他們離開自己的家鄉,用無上的光榮、正義與勇敢。

但不像將軍早已知悉戰場,誰能想像為人樸素的農夫與慈祥的牧師用鮮血沾濕雙手?

事情就是這麼奇怪,戰爭能改變一切,原本灌溉土壤、餵養畜牲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再也洗不清,可他們就像是一般的士兵,享受著將士們為他們高聲歡呼,用殘忍的殺戮,使人類們大聲宣讀他們的勇敢。

 

長達三十年的戰爭,不死的戰士們殺光了無數的惡魔,包括正牙牙學語的孩兒,只因他們是惡魔的孩子,連牧師都不能予以慈善的祝福。

戰爭最後終結於惡魔王者的宮殿,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透明城堡一般的建築、內部的牆壁上卻佈滿著銀河般的星辰,星辰之下則百花齊放,可這個仙境般的建築中,卻散發鮮血的刺鼻、幽怨以及憤怒。

最後的王者,只是定坐在王位上,望著臺階下同族的屍體,那些人是他動手殺的,再他禱告完以後、人類來之前……

悲傷與憤怒再次凝結,惡魔烏黑的形體發出了嘶啞的嗓音,像咆嘯、哀嚎、甚至哭泣,在這最後的抵抗與純粹的發洩中,說著:「你們將與我一樣,親眼看著摯愛死去……」

在自己的刀下……

 

最後,人類得到了勝利。

 

戰士們在漫天的歡呼中回歸家鄉,包括那三個不死戰士。

一路陪著人類們完成了多年的戰爭,他們就是傷而不死,卻也身心俱疲,家人對他們溫柔的微笑與心疼,他們覺得熟悉而陌生卻也安心。

 

「為了人們,我們站上戰場,但我們為了家人做過什麼呢?」農夫問妻子,這時的妻子已是滿頭白髮。

 

放下了屠刀,所以的戰士們享受著難得的平靜,在家鄉,但,就在這一晚,惡魔的報復才要開始……

戰士們,包括那三個不死戰士,他們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開始泛出了黑色的煙霧,強烈的疼痛在他們身上燃燒,刺骨,就像惡魔的眼淚,但惡魔還要他們心痛,就像他們痛失了家人……

舉起刀吧!

惡魔的命令,成為他們唯一的痛苦、榮耀的產物……

舉起刀吧!

一人,殺了已經年邁的母親,看著她悲痛的淚徹底瘋了,拿起名為「聖潔」的劍,貫穿了自己的心臟,但他的不死,讓他的鄰居們將他永遠釘死在教堂的牆上……

舉起刀吧!

一人,掐死了年幼的女兒,然後用象徵國家與榮耀的盾牌敲死了妻子以及一些前來嚇阻的村民,最後,被悲痛欲絕的兒子與村民們合力活埋在地下,繼續忍受時間與自然的摧殘……

舉起刀吧!

一人,拿起了鋤頭,面對自己的兒子,直到妻子撕心裂肺的尖叫,恐懼的眼神下,他被眾人趕出了村莊……

 

一個曾被灌予英雄之名的戰士,不死的戰士,如今只是被稱為惡魔的怪物,流離失所,就如同一隻過街的老鼠……

但,一切都只是報應……

 


 

        奶奶看著我,輕笑:「你可知道,不死戰士,其實只是神靈無趣的賭局,祂們早看不慣我們,卻不想自己痛下殺手,祂們一面目睹著惡魔強盛的生命力,一面嘲笑著人類的殘暴與貪婪,但這賭局誰贏了?」

        人類赢了戰爭,卻留下滿目瘡痍、悲傷,與慘死的士兵們,你可想像他們多想念他們的家人?他們多想親手抱住自己的孩子?

 

        這擁抱,卻充滿的鮮血……

 

        「最後的那個不死戰士,被眾人背叛的罪人,帶著悲傷與疲憊的身體,接受了荒山之神的邀請,永遠消失於迷霧之中。」

        不死的戰士,應是憎恨著人類的,他卻怎麼樣也不肯讓惡魔占據自己的身體,他痛苦掙扎、抵抗,只為了身為戰士的一點點榮耀……

他卻忘了,自己不過是個農夫,只該為了家人,但他什麼也沒做……

       

        微微低頭,我看見她摀著臉的指縫間溢出淚水,「如果我那天不這麼膽小,是不是就不會傷了你的心?你是不是就不會走?」

「如果我那天走得再快些,是不是就能挽留你?你是不是就不會永遠消失不見?」

       

故事的最後,結束在她的悲傷與後悔中,對著這個絕對不可能存在的人,她的故事,其實就只是一次又一次告訴我她對他的自責……

以及,放不下的愛……

 

拿著筆記本,我站起身離開了房間。

今天的門感覺格外沉重,我的腳步亦然,最後一片拼圖,我已不用再向她索取,而今天遲遲沒有動筆的筆記,最後只寫了一段文字─

 

最終,荒山之神找上了我,慈藹的祂對我說,祂只希望有人陪伴,不管我是怎麼樣的生命,祂知道我的狼狽、知道我的不死,甚至是我的無處可去,但要我怎麼捨得再次離開?

就在我百般猶豫時,我聽見了妻子悲傷的呼喚,她從遠處而來,踉蹌著步伐、蓬頭垢面,我知道我傷害她了,我想抱著她、跟她道歉,可我知道我不能,她害怕,是因為我的錯,但是下一秒,我卻聽到她嘶啞得喊著:「對不起,求求你別走!我只要你在我們身邊……」

然後,我毫不猶豫的接受了荒山的邀請,接下來的無盡歲月,我將一個人在荒山之中流浪,使最後的惡魔永遠迷失於荒蕪,只不過,這決定已不是為了人類,我不再是英勇的戰士,不如說,從來不是,我現在只是一個深愛她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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