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 ─ 之九

 by:鎖鶴

 

  「下午一點十五分,執行完畢。」

  

  天色泛青,灰色的陽光在我的腳邊產生更深的烏青,身後的被褥沒有人的溫度,我坐在地上,靠著床,酸澀的雙眼,看著書桌上散落的一堆病歷,它現在已成為一堆廢紙,安靜,只有我身邊的相框看著我,哥哥,我最好的朋友與知心,可現在我無話可說。

 

  又過了多久,鬧鐘在適時的時間甦醒,響了有半分多鐘我才伸手按掉,站起身,僵硬的筋骨發出了奇怪的聲音,我走進浴室,鏡子中的臉難看至極,乾涸的眼角已經磨擦紅腫,泛白乾燥的嘴唇得用更好的口紅才能遮蔽。

  今天,我得招見客人,希望我的狀況不會太差。

 

  「妳還需要更多咖啡嗎?喔,拜託,咖啡是讓妳好把麵包嚥下去的,妳這樣等下要胃疼了。」

  貼心的助手在旁邊叮囑著,可惜我無心理會,等待她走到我辦公室前的五分鐘,讓咖啡杯中保持一定的漣漪是我唯一能做的。

 

  「摳摳摳!」

  「請進。」我揉了揉太陽穴,我居然還能讓自己笑起來迎接。

  她走進來,高跟鞋的聲音聽起來輕快無比,一聲一聲地讓我頭疼,我甚至想把咖啡灑出去讓她跌倒,但我忍住了。

  「早安啊,醫生。」這女人的聲音讓我的頭又再次刺痛,她看向我的助手,說:「能讓我跟醫生單獨聊聊嗎?」

  助手瑟縮了一下,但沒有移動腳步,我知道他有些顧慮。

  「你先出去吧!沒事的。」

  「沒事,當然,我只是來辦最後的一點手續,好讓這一切都完美結束,你放心好了。」她把話補在助手身後、門關上的同時。

  室內回覆安靜,我示意她坐在會客用的沙發上,並為自己再倒一杯咖啡,我需要冷靜。

  「您兒子的事情,我很遺憾,治療或許見效,但我們無法趕在執行前達成目標,」我機械化的說道,將辦公桌上的文件一一攤到那女人身前,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需要盡我最後的一點義務。

  「昨天執行過後,會虛弱一會兒,但以後的他,身體還算是健康,只是跟植物人沒什麼兩樣,若您需要找人照顧,我們醫院有看護的服務,飲食起居都不成問題,這邊有相關的─」

  「不需要了。」

  那個女人打斷了我,她笑著,眼神卻令我冷顫:「我今天會帶他回去,醫生,您放心好了,我說過我會讓一切結束。」

  缺氧的感覺在我胸口收緊,我甚至沒有資格問……

  「妳想做什麼?」

 

  「開門!○○!咳……」

  待我在哭吼中不慎哽住,外頭,已是一片安靜,門板上充滿著裂痕,一切都已經遲了,我知道,一撞就能開的門,我是要─

  「怎麼這麼吵吵鬧鬧的?哎呀,小姑娘,妳怎麼在那兒?」

  一個女士的聲音,我轉過身來,只看見她,一身淡雅的室內服,隨意紮起的髮,她看著我,面帶關心。

  「妳是……媽媽?」肯定句。

  她看著我,隨後看了看我身後的門,說道:「我明白了,我也記得妳,過來吧!」

  「可是,他……」我要如何解釋。

  「我知道,妳不必多說。」

  她轉身走去客廳,將剛剛被我丟在地上的毛毯撿起,拿著它坐上了沙發。

  「對不起……」我說道。

  「妳為何道歉?」她看著我,我能看見她眼中打轉著淚水,卻不見她一絲怪罪,「那是我的錯,因為我給他的愛並不夠……」

  我看著她,我從未看過她如此溫柔。

  「對啊!妳知道我為何如今還孤身一人在這兒,因為他恨著我,所以才把我困在這裡。」

  不對,不是因為如此……

  「我記得,妳跟他同歲,我因為工作,時常不在家,妳跟他感情最好,妳的家人也待他真好,我很感謝你們……」

  她看著我,而我的視線卻逐漸模糊,有些暈眩……

  「我也不知道怎麼搞得,時常,傷害他,也許是因為工作,或者,因為感情問題,時常傷害他,但我真的很愛他……」

  地面在扭曲,我看著牆面,斑駁,桌面霎時從乾淨變得混亂,酒瓶、玻璃……

  「女人啊!一個人帶著孩子,自然是辛苦,所以,不,我不該為此找藉口,我該好好愛他的─」

  「妳說謊!」

  我大吼地打斷了她,打斷了一切扭曲變形。

  我看著她,看著這一切回歸虛偽的平靜,說道:「妳說的,並不是真的,妳說了一堆謊言……他已經死了,妳不必對我說謊,反正他也聽不見。」

  聽著我的話,她安靜了下來,眼神中的淚水不見,微笑,說道:「是啊!我是謊言,我知道我做了什麼,我知道,我被愛情所傷的時候,我拿他出氣;我知道,一個年輕的、不知自愛的女人,生了孩子自然也不會好好照顧,我傷得他多深;我知道,我只愛過長得像他的那個人,然後再恨,用恨他的方式,恨著我的孩子;我也知道,我從來沒有真的愛過我的孩子,我只給他存活的必要,甚至少於此。」

  「但妳知道,就算如此,他卻是真心誠意的愛著妳嗎?」我問道。

  而她是被我的話惹笑了,「為何如此說?我知道他恨我,我知道他怪我─」

  「不,」我摸上了牆,在我手心以下,開始斑駁開來,連帶著附近的家具開始透明消失,我看向她,美麗、高雅、溫柔的女人,「如果他真的恨妳,那妳就不會在這裡,不會如此美麗動人,縱使妳的一切皆為謊言,至少,在他的想像中,妳是純潔無瑕的。」

  碎開的室內,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將化為空白,我仍看著那美麗的女人,她沒有一絲慌張,卻也沒有微笑,「是啊!我有的時候也會想,『為何……』」

  「因為妳是他的母親,他愛著妳,所以妳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女人微微笑起,與房內的一切一同消失,他死了之後,美好,當然也就什麼都沒有了。

 

  這間房間,已經沒有門了,我走進白塔內部,四周的光芒刺傷了我的雙眼,安靜,只是另外一種哀悼……

  「他死了,他們都死了,妳可以拿到這座塔的主控權,然後妳就可以出去了……」

  「他」的聲音在我腳邊響起,黑呼呼地癱臥在雪白樓梯上,「他」只剩下部分的碎塊。

  「這就是你所希望的嗎?最後只剩下我。」我傾身問道。

  「是啊!」「他」裂嘴笑起,「我本來只是想死,但若可以,我想要有人,可以離開這裡,我成功了……」

  說著,「他」碎了開來,一樣地死去、一樣地恢復雪白。

  我順著他的位置看了看白塔,二樓,那個我們曾一起吃飯地餐桌仍屹立在那,黑水不見,所有的房門也消失不見。

  好安靜。

  微風由最上方的小窗台吹了進來,我以為會是海水的鹹,卻聞到了淡淡花香。

  我疑惑地走了過去,窗台自動變了形狀,成了個帶著扶手的陽台。

  向下一看,並非我所想的殘破屍體,只有「那個人」,一身潔淨地躺在花海之中,微風徐過,帶著花朵與他的髮絲清掃過他的臉頰,安靜祥和,我知道他死了,卻如同睡著般潔淨。

 

  「不好了!醫生!那個病人突然跑了!」撞門而入的助手氣喘吁吁地吼著。

  「你說什麼?」正在寫出院資料的女人跟著大吼:「不是植物人了嗎?怎麼還會動?」

  我則也顧不上為什麼,衝上前就抓住助手的肩膀:「在哪?」

 

  十五樓,醫院的頂樓,我衝過去時,最上層的門鎖已經被滅火器砸開,白粉鋪了一地,我趕在警衛前到達,只見他一身病服,站在最邊角的扶手外圍,微風吹拂,配著淡色的衣服,他像天使一般……

  「○○!」我大吼:「你過來!那裡很危險。」

  聽著我的聲音轉頭,可當他看向我的時候,卻是驚訝了半分,然後忍不住笑了出來,在那危險地方,我看著心臟好似都要漏拍。

  「你別亂動,往這裡一點,你聽得懂對吧?」

  我緊張地說著,我不懂,他已執行了刑罰,那藥物應該會毀了他的大腦,讓他一輩子成為一個無法動彈、無法說話的廢人,怎麼現在……

  「我就知道!」他說道,架著扶手,他的眼睛雪亮的讓我不解:「我就知道『他』沒有殺妳!」

  此話一出,我是當場愣住,「他」?

  「你在說什麼?」一面與他對話,我也一面悄悄向前。

  「『那個人』他已經死了,」他說道,聲音一下變得低沉,一下又轉高,笑了起來:「我就是『妳』,我只要知道妳還活著就好,真好……」

  說著,他竟就直接放了手,任憑自己向後倒去。

  「不要!」

  我一個箭步抓住了他的手,身體撞在扶手上,麻痺的痛覺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好在是停住了,「你還活著就好!為什麼這麼急著尋死!」

  雖然不到可以鬆口氣的時候,可是我哭了,好不容易見了活過來的人,我一邊怪自己怎麼能如此鬆懈,一邊又忍不住多說:「我要你活著啊!你都沒見我多努力嗎?」

  想想執行前,我多次與他交流,只為了能夠在不用藥物的情況下,喚起他好的人格,他有時好,有時卻又暴躁不堪,直至他行刑前,我那般急切與恐懼,待我看到他面如死灰的躺在病床上,我……

  「『那個人』已經死了。」

  眼淚,掉在他臉頰上,他的笑,卻無比開朗:「他只希望妳活著,而我,也只要

妳『一個』就夠了……」

  他伸手撫摸我的臉頰,輕聲道:「謝謝。」

 

  吵雜聲響起,待助手緊張地過來詢問時,天台上只有我一個人。

  我已經不哭了,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很快地將我臉上的淚痕曬乾,我輕撫著他剛剛摸過的地方,那裡有一條疤,已經淡得快看不見了,也是呢!學生時,那不過就是一把生了鏽的美工刀罷了,能傷得多深呢……

 

2016.10.07_白塔

 

 


 

  隔了快半年,才終於記得把最後一篇打完,這個文章,我曾用怨懟的心情去打,但是越寫,卻越沒有那番折騰,或許是我大了些,亦或許是我的生活已逐漸改變,惋惜,或許才是對過去能表達出來的一點心情。

  過去的已經過去,無法改變,今時的解釋,不過就是用想像的在寬解,就算相信,也不過就是杜撰而來的故事罷了,而好聽與否,只取決於此刻心理,心情好些,便是好聽的故事,心情不好,就是一場噩夢,醒了也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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